《我可以47》导演严敏：我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保卫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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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47》导演严敏：我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保卫复杂 | 长聊

2024-01-03 21:00:52

我在一间放了一张行军床的会议室里见到了严敏。当时已经接近晚上11点，严敏团队的几名员工仍然在加班，等待严敏时其中一位员工向我介绍，他们通常下午上班，所以现在相当于“下午”。

在我到来之前，同时在工作的还有正在发烧的严敏，当我问起他是否担心长期满负荷工作会伤害自己的身体时，严敏回答：“担心，所以很久不体检了。”日夜颠倒不仅是这位著名综艺导演的常态，也是他身处其中的电视工业的常态。这架机器的齿轮日夜转动，批量生产直给的快感，而综艺又是其中最大众的形式，最流水线化的消费品。

但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专业的严敏显然是行业中特立独行的黑羊。不管是让他声名大噪的《极限挑战》，还是后来的《说唱新世代》和《新游记》，严敏的综艺总是带有强烈的个人气质。用他的话说，“买卖是第二位的，有所表达是第一位的。”如果用电影比喻，严敏的节目绝不是套路化的漫威电影，而是一部导演电影。

严敏也拒绝把自己的节目称作“产品”，因为产品是模式化的、批量生产的，他喜欢像电影导演那样把自己的综艺叫做“作品”，而作品和工业品的区别在于复杂性。“我所有节目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保卫复杂。”严敏对懒熊体育说。

在最近的一部综艺作品《我可以47》里（下文简称为《47》），严敏仍然在贯彻这个原则。这部综艺集合了47名各体育项目的冠军和消防员、特种兵等专业精英。和此前的《说唱新世代》等综艺一样，《47》设置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观——封闭的“无限方舟”。

严敏喜欢在节目中挑战人的心理安全范围。为了达到这一点，在《极限挑战》第一季严敏甚至不惜在崇明岛制造了一场真实的爆炸——嘉宾逃出房子后，房间瞬间被炸。

▲严敏

在《47》，节目组则为选手们准备了多个模拟现实灾难的关卡。他们要在绝境前做出放弃还是坚持、团结还是背叛、利己还是利他等艰难的选择。一个例子是，在“巨人的棋局”这一关卡后，面临淘汰的五名选手需要共同拉起一个200公斤重的巨大棋子，并让它保持在空中，过程中松手的选手则视为放弃，坚持到最后的三人复活。但如果五人共同让棋子在空中停留五分钟，则全员复活。因此，当有人坚持不住时是明哲保身同时消灭潜在对手，还是拯救他人，就构成了一个选择。

严敏希望《47》在一次次这样的选择中，呈现出人性的复杂，形成自然的人物弧光，而在一次次考验后，真正的强者终会显现自身。

这也是《47》试图讲述的，在这个分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时代提出一种平民英雄叙事——强者都来自于平凡，英雄在于选择。“《47》的理念就是强者要爱人，弱者要自强。”严敏总结道。

在此之下，《47》一如既往充满了严敏的个人表达。无限方舟世界观的设定是导演对《流浪地球》的致敬，也来源于他对《梅杜萨之筏》这幅画背后故事的好奇——一群人被困在一个隔绝的空间到底能诞生出多少个故事；严敏喜欢《三体》，因此“十面埋伏”关卡采用了小说中的设定三日凌空，人想要活下来就要为水源拼尽全力；“失踪者洞穴”的原型是震惊全球的“泰国睡美人洞穴救援”，救援中人类空前的团结让他念念不忘；“铁索横江”关卡是致敬飞夺泸定桥以及理想主义者，其中就包括修建派墨公路多雄拉隧道时因为雪崩殉职的无名英雄……

作为综艺节目，《47》甚至使用了充满了象征意味的镜子。在登上方舟前，选手们需要面对一面镜子，完成登舰操作的最后一步“请直面自己”。在登舰后，每人都有一面属于自己的镜子，选手需要在上面写下对21天后自己的寄语，在被淘汰后选手要走向镜子，并亲手砸碎它。最终，严敏希望《我可以47》成为一面统一的镜子，“让所有人的价值观在这面镜子前面都可以被照出来”。

正是这些严敏随处盖下的个人钢印，让《47》吸引了一批铁杆。不过作为以素人为主的综艺，从目前看《47》这桌私房菜的口味显然不能取悦所有人，但严敏似乎并没有流露出沮丧的情绪，“《47》不算太糊就够了。”严敏说，“我现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别人不会做、而且做不来。这就是我的唯一性。”

和严敏的长聊结束时，已经是半夜1点多，严敏说他还要继续留在公司看片。世界上几乎所有白天还在隆隆作响的流水线都停止了运行。夜晚属于匠人和他的“作品”。

以下是懒熊体育根据这次长聊整理而成的严敏自述：

新的英雄叙事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节目？我们从小接受到的关于勇者或者强者的信息，永远是在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传统的英雄叙事，英雄是高大全的。比如今天粉丝拼命的去美化idol，把idol想象成一个品德、艺能各方面都完美的人，容不得一点缺陷，一旦发生任何的问题，就叫做塌房。这种英雄叙事逐渐会演化成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叙事，或者说“菜就是原罪”。

逆反的人，会刻意的走到另外一个极端，觉得所有的英雄都是假的，这就是反英雄叙事。但我相信英雄是存在的，这就是为什么茨威格写了《人类群星闪耀时》。

这两种极端叙事对立得很厉害，但我都不认同。我希望在《47》体现的是平民英雄的叙事。这种新的叙事告诉大家，人无完人，英雄不是一天炼成的。英雄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做英雄，英雄在于选择。

队员进场时我说的几句话没有播出，我说：“欢迎大家来到《我可以47》，《47》不是一个你们以前理解上的综艺节目，这是一个充满选择的游戏场。第一，在这里所有的选择都将由你们自己做主。第二，所有的选择都会被尊重。第三，一旦你作出选择，你就要为了你的选择承担结果，并且全力以赴。”

有一幅名画叫《梅杜萨之筏》（画家籍里柯的一幅油画，背景是1816年法国政府派遣的巡洋舰“梅杜萨号”在航程中搁浅，一些乘客被抛在临时搭制成的一只木筏上，随着时间推移发生了杀戮和暴乱），画的是一群海员漂流在海上，开始还挺好，但后来筏子上发生了凶杀案，人们开始弱肉强食，有一些人坚持到了最后。我去法国卢浮宫的时候看到了那幅画，非常大，我就想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真实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李安才会拍那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甚至曾经还想找一艘船就开到海上，告诉选手船一个小时就会沉，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出去，然后在海上漂流两天。

虽然最后没有这么做，但我仍然想知道把这群人放在极端的困境下，他们能完成什么？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是不是一点点能意识到，每个人都有弱点，强者绝对不只是体现在肌肉上的。我们有一个六维评估模型（导演组在筛选选手时用六个维度定义了“强者”，包括身体上的力量、技巧和耐力，还包括精神上的意志、担当和智慧），不可能有人六维全满的。人之所以能从丛林里走出来，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是因为人学会了连接，学会了用团体的力量去解决问题。自古以来，我们读到的历史都充满了帝王将相的故事，但普通人聚集在一起去成就一件事，才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比如拯救权的问题，他们已经忘记了拯救权当时为什么要给他们。你选择的排位越高，背心就会越重，为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拯救权不是去拯救自己，而是应该去拯救那些应该被留下来的人。所有的强者也好，侠客也好，这个man也好，那个man也好，是去救那些值得帮助的人的，而不是为了你队伍的输赢。这个看你能站在多大的格局上，你站在你们队伍角度去看，你选择了你们队应该被留下的人，ok；你站在节目的角度，看整个《47》里，谁应该被留下来也ok；谁会得到更多观众的认可，我就应该把谁留下来，这是第三层格局；第四层格局是谁能够寄托更多人的理想，你就应该把它留下来。选择的权利在你身上，你能站多高的格局，你就会怎么样使用拯救权。

▲节目开始时队员会评价自己的实力排名，进入排名对应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都有负重马甲，排名越高的格子间里的马甲越重，选手可以选择是否承担负重参加第一关“卷王之王”，这一关排名靠前的队员被赋予拯救权。

大多数选手最后还是为队伍使用拯救权，但我要选的是强者，我能理解大多数人的逻辑，但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能做出跳脱之上的选择？得之我幸，无，认命。

所以不是强者就该强，弱者就该死。现在有一个词叫“普信”，但是普通人就不能自信了吗？老有人在说为什么你们赢的队伍没有奖励，输的队伍反而有重组的机会。一个原因是如果让优胜队去选人，只会强的越来越强，差的越来越差，这就是贫富分化。我想不能理解这个（逻辑）的人，要么活得很富，要么活得很穷。我就是不能让富的越来越富，不能让穷的越来越穷。

《47》的理念是强者要爱人，弱者要自强。

现在社会留给年轻人的上升空间越来越小了。我做这个节目，就是要告诉大家投资自己，锻炼身体，这个年代，你的身体是唯一对你诚实的东西，你花多少时间，就有多大的回报，绝不骗你。

前两天我看到一个视频，一所学校男生排队去拉引体向上，几十个男孩一下都拉不上去，我很无语，我觉得一个健康的社会，要男强女壮。我喜欢看的一本书叫《罗马人的故事》，里面说到日耳曼人在和罗马战斗的时候，为了不被罗马灭族，无论男女全部上战场。日耳曼人后来又变成了德国人，诞生了很多的精英，像《尼伯龙根的指环》里边女武神的形象，我是真的爱。而中国从宋朝以来，就在建立读书人和体力劳动者，劳心者和劳力者的对立，这有利于统治，但不利于这个民族。我觉得一个优秀的民族应该是，男的有强健的精神，女的有强健的身体，我们老在赞颂说中国女性有强健的精神，但为什么不提倡中国女性应该有强健的身体？所以我希望中国的男性能够精神上强健起来，中国女性能够身体上强健起来，这才是一个好的民族。

▲在第一关卷王之王中，巨大的履带不断向下滚动，选手需要一直向上攀爬。

保卫复杂

我所有节目唯一不变的就是保卫复杂。我认为《47》的核心也是这四个字。宝珀理想国今年的主题，我特别喜欢，叫“必须保卫复杂”，有段话特别好，我念一下：“必须保卫真实世界，保卫人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感受与叙事的真实。必须保卫复杂，保卫自由而健全之人应有的视野与对景深的感知，保卫种种粗陋却又必要地彼此结构着的基本现实，保卫我们各自茧房之外有些异样的声音，以及无言以对的时刻。因为‘复杂’，是一切‘新’的前提，一切‘未来’的开始，一切虚假与简化与生俱来的对手。”

很多东西其实不能简化，简化到最后就是好和坏两种东西。就人来说，世界绝大多数的人不是完美的人，但也不是坏人。世界正是由无数这样复杂的人，像六边形蜂巢那样搭起来的。

现在人们需要在30秒内看完一部电影，了解谁是好人，谁是坏人。《47》一上来有一些声音说剪辑太慢了。我必须这么慢，如果不那么慢请问你们现在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二队、四队，或者一队？人往往在吃饱了之后会说今天晚上哪道菜好吃，下次来就点这菜就行了，但人会忘记是整桌饭让你吃饱的，而不是某一道菜让你吃饱的。大家看惯了5分钟的视频，但5分钟不够你爱上一个人。

选人也要保卫复杂。初选出来的100多人会先进行一个体测，体测成绩太差的会先刷掉，然后我开始和剩下的人聊天，我会选有独特价值观表达的人。我绝对不会用我的单一价值观去选人，否则大家就看不到现在一队二队和四队之间的冲突，几个队之间的冲突，包括他们粉丝之间的冲突，就是价值观的冲突。

所以我早就想到了支持二队的人一定不喜欢一队，一队不是我拼成的，是瞿海滨（攀岩运动员，在《47》中担任一队队长，在节目设置中队长拥有选人权）自己拼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总是会吸引和自己气场相近的人。就像你切一块土豆埋到土里就会长出来土豆，如果切一块地瓜放进去它就会长地瓜，地瓜和土豆水火不相容。

有人问我为什么第二关选了象棋这种形式，我到现在都说是为了保卫这个节目的复杂性。

▲第二关“巨人的棋局”是两队在巨型象棋盘上对弈，既考验队伍脑力，也考验力量等多方面能力。

第一关卷王之王是个人赛，只是把每个人展示给大家看，把真正有能力的人凸显出来，然后给队长选人的依据。但这是单向选择（在卷王之王后，成绩好的选手成为队长，队长可以挑选队员），被选人是没有权利拒绝的。但是这样组成的队伍，一是强弱比较分明。二是你去的队伍未必是你想去的队伍。我需要给所有人、所有队伍调整的机会，需要有一关来给这些队伍做一次团建，然后做二次的队长投票和双向选择。不管是洞穴救援也好，凿冰也好，架桥也好，都会对某些能力有所侧重，一旦有侧重，就容易淘汰那些在第一次组队的时候比较偏科的队伍。但下棋对队伍的配合要求没有那么高，也没有对某一项能力的要求特别偏重。

别人说控制变量，我才不控制变量，我就是要尽可能增加复杂性，来模拟真实的世界。场景安排一定要适合各种各样的故事发生。比如“失踪者洞穴”这个关卡，4个队，4次救人，其实发生了4个故事。“坍塌的隧道”的隧道它有8间房，5条隧道就是5个故事。我追求的就是这个挑战每玩一次能玩出一个新故事。

不同的导演擅长用不同的方法让观众觉得好看，我的方法和陈可辛导演类似，我们都希望让人们看到复杂的人性。我始终不愿意进入到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黑白色的世界太可怕了。相反，复杂的人性是这个世界上让我最为着迷的东西，我从小看了很多的侦探小说、悬疑小说，在人性淋漓尽致表达的那一刻，我会觉得无比的舒爽，哪怕面对的真相是黑暗的。

这种感觉就好比在黑暗中裸体照镜子的感觉。那种可能是开心、满意、惊悚、羞愧，可能是各种各样的情绪，那种感觉很棒。所以《47》也用了镜子，每个人进场的时候会在镜子上写一句话，你如果没坚持到21天，你就打碎那句话，如果你坚持到21天，镜子就是完好无损的。一般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不会很好看，可能是哭丧脸的，可能是强颜欢笑的，但是通道的尽头会有镜子在等着你，当你看见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那种情绪就是你没穿衣服的时候找到了镜子的情绪。我就是要在没穿衣服的时候，给你一面镜子。你打碎它也好，走也好，那一刻的情绪是你的财富，这财富可以用很久。对观众来说，我希望大家不要只是单纯的以看热闹的让心情照别人的镜子，而是哪怕20%，甚至10%的观众能够在别人照镜子的时候自己也照一下镜子，我就达到目的了。《我可以47》就是一面统一的镜子，让所有人的价值观在这面镜子前面都可以被照出来。

▲镜子在《47》中多次出现。

如何理解综艺

我选择这种（复杂性）拍综艺的方式，而不是像一般的综艺那么去拍，因为我在学校演戏的时候就觉得我不擅长演喜剧，但是我写剧本的时候擅长写悬疑，写大时代下的微观叙事，写着写着能把自己写嗨，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喜剧存在所谓结构喜剧和传统的喜剧，卓别林还有周星驰的很多喜剧，是通过一些夸张的东西让大家笑，当然它当中有思考的东西，但是我更喜欢的是《低俗小说》和《两盏大烟枪》这样的（结构喜剧）电影，我会哈哈大笑。

我相信我有自己的幽默感，但让我刻意地做一些让别人一定会笑的桥段，我不太会。我只是每每能够从生活当中，能够从别人很吊诡的逻辑当中，别人自相矛盾但是不自知的逻辑当中找出搞笑的部分来，去放大让观众看到。

我觉得综艺的天地非常广阔，我们首先要破的是对综艺这两个字的理解。综艺是一个中国独有的词，你在英文当中找不到对应的词。人家有《幸存者》和《极速前进》这样的reality show（真人秀），有talk show，talk show和脱口秀还不一样，talk show是《艾伦秀》那样的访问。

汉语的一词多义经常会为思维设置很多的陷阱，其实只要是一个non scripted（无脚本）的东西，它就进入到综艺的范畴。纪录片有多少题材？我们会去规定纪录片的叙事吗？不会。电影有多少题材可以做？无限。那为什么我们一讨论到综艺就会特别狭隘，什么户外的、什么选秀的，动不动就赛道归类。我不要赛道，我喜欢每一次都挑战新的故事，不一样人群的故事，rapper的故事、戏剧人的故事、相声演员的故事、运动员的故事，它是无限的。综艺这个词甚至都可以换掉它，它就是视频或者电视节目。

而且我们一说综艺就都是要有明星，观众觉得没有明星谁看啊？但国外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对综艺的很多认知是被韩国综艺建立的，就太可怕了，因为我们没办法开眼看全世界，然后还用这一把尺来量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在短视频化的时代，连电影都可以被剪成几分钟，伯格曼的电影（著名导演）可能剪10秒、15秒就结束了。你问我担不担心在综艺这个节目形式里保卫复杂性，会有人不看或者因此失去赞助的机会。这看你追求成为什么，你要追求成为传媒帝国，各种各样的综艺当然都要有。但你如果只想做一个皮克斯呢？不管是《飞屋环游记》还是《寻梦环游记》，皮克斯的动画片都围绕着一个永恒的主题，这世界总会有皮克斯生存的价值。我现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别人不会做、而且做不来的。《47》很多综艺团队是做不来的，这就是我的唯一性。

《我可以47》没有明星，至少还有些观众看，不算太糊就够了。那些命中注定现在没有太多人看节目，我会继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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